十四-《京城内外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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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您告诉我,我什么都经得住。”
“陆君,我查问了许多人,证明广岛投下***的那天,千代子一家恰好在广岛。在她舅父家里。她舅父就住在那个保险公司大楼不远的地方……”
虎子觉得胸口痉挛得难受,他解开领扣,深喘一口气,象是自语,又象问伊藤:“这么说,她活了十六年,什么也没留下?就象她根本没到这世界上来过?”
“只留下一个名字。”伊藤的声音也有些低沉,“在那个黑色大理石棺内,安放着几万名殉难者的姓名,有一个就是渡边千代子。”
是那种神秘的第六感觉起了作用吗?陆虎士来到广岛第一天,就去参观了“***爆炸纪念馆”,许许多多令人触目惊心的展品他都印象模糊了,可是从保险公司拆下来的那一座花岗岩的石阶却反复在他脑中出现。巨大的灰色花岗岩被***爆炸时产生的高热和辐射改变了颜色,变浅了,发白了,有的地方甚至有熔化的痕迹。只是在石阶的一端却清清楚楚留下一个深色的,完整的人的影子。据解说人讲,当时恰好有个人坐在这里休息。
这是谁?她从哪里来,到哪里去?她当然也有家,也有亲人;有自己的历史和希望;有自己的喜怒哀乐;有一整篇故事。也许这是个劳碌一生的人,战争最后使他失去了一切,孤独的一个人在城市里踯躅,走乏了、坐在这儿歇歇腿;也可能这是个少女,临疏散前在这里等情人来赴最后一次约会……什么都可能,可人们永远也无从知道了。只留一片默默无言,而告诉给人们那么多事物的影子!
这影子也许就是千代子呢?谁能说一定不是她?
他看见了,千代子穿着她那身藕荷色的和服,雪白的布袜,站在台阶上,从那里不是正好能看到濑户内海吗?她微扭着头,黑亮的眼睛眯细了,遥望濑户内海,望着和平,望着她心上的人。那海边正飘过一艘挂着白色风帆的船,她打算让这船把她带到一个陌生而又亲切的地方。她怀里揣着那张纸,纸上匆忙写下的:“我家的,咱们家的地址!”
“我是你的,我听你安排!”
陆虎士记不得他是怎样放下电话,又怎样走出旅馆的。当人们碰到他的肩膀,向他说“对不起”时,他才觉悟到已经置身在一条繁华的大街上了。满是穿西装衣裙的妇女,没有人穿藕荷色的和服。霓虹灯明明灭灭,乐器店往外散播出电子琴的音乐,游戏机前象电话交换台似的坐满全神贯注与电子设备斗智的人,一个山区来的人戴着有红色毛发的假面,散发什么传单。灯光显示的新闻广告在重播当日新闻:“广岛进入特大都市行列……”
他无目的地信步走着,为了把自己烦杂的思绪排解开。转了几次弯,人影稀了,树荫浓了,灯光暗了。从濑户内海吹来的夜风带着咸味,轻柔凉爽。他猛抬头,前边一幢楼房挡住了去路,竟是“***爆炸纪念馆”。他弄不清自己是否有意往这儿走来的,可现在他相信自己确实正要来这个地方。纪念馆锁了门,看不到那花岗岩的台阶了。可是远远能看见当初这台阶存在的地方,看到那栋被***扭曲,变形了的保险公司残骸。而那下边就是石阶所在,他睁大眼睛,寻找石阶上站着的穿藕荷色和服的千代子,他认为一定会找到,而他看见的却是马鞍形的纪念碑,围绕纪念碑的水池。(这水池使人想到,遭受***炸后的人们那种渴求饮水的可怖景象)水池旁立着那黑色的大理石棺。
早上,他来过这里。满广场是人,打着小三角旗的观光团,捧着花圈的国际朋友,在碑的前边默祷致哀!刚学走步的孩子,手拿着面包,被一大群鸽子包围着。一队队小学生,亲手叠了千羽鹤,放到那个可怜的小姑娘的纪念亭中去。那小姑娘被炸伤后,在医院里每天用包药的纸叠千羽鹤,她相信等她叠到一千只时她就会痊愈。会象鹤一样自由飞翔。可是叠到九百多只时她逝去了。从那以后,别的孩子就不断接替她往下叠……虎子也叠了一只千羽鹤放在亭内。那时,他心中有无限的惋惜、同情。却没有太多的痛苦和悲哀。现在广场上静寂、空旷,连鸽子都睡去了。他望着这碑,这水池,这石棺,象刀绞似的痛苦。沉重的悲哀压得他喘不出气来。满腔的悲哀啊!
他把手伸进怀里,掏出那手帕包。几十年过去,手帕变黄了,头发也失了那牛奶似的气味。可它一天也没离开过自己的身边。在他心中,千代子一直活着,一直象小时候那样,生活在日本的一个什么地方。或许在上学,在教书。甚至带着苦味设想她已作了妻子和母亲。现在才知道,那头发的芳香尚未散尽时,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。直到一小时之前,这广岛,这纪念碑对他还是遥远的异国的一个毫不相干的所在。现在变得和他血肉相联,是再也不能忘记的地方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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